84 第8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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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晚上的空气格外潮热,后半夜,上海开始下雨。雨点越来越急促,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,徐以寒闭着眼,听见两声若有若无的雷鸣。

接着雨越下越大,哗哗雨声掩盖掉其他一切声音,这个雨夜竟然难得的安静。

徐以寒躺在酒店的床上,雨水像一块透明的泥巴,将房间整个包裹住。而他的手机又在电量耗尽后自动关机了。此时此刻,徐以寒仿佛与世隔绝,耳畔中除了雨声,便是自己的心跳声。

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很规律的心跳。

徐以寒觉得自己足够冷静,他小心地回忆乌妍的话,像一只谨慎的猎豹,缓缓地、缓缓地接近他的猎物。

乌妍说,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。

徐以寒觉得这话不对,首先,邓远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吗?可是不久之前的某天,他分明还向徐以寒讲起村里那两棵桂花树。好吧,再退一步,就算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,但这件事足以构成他和徐以寒在一起的原因吗?

乌妍又说,你知不知道那种机构?戒网瘾,戒毒瘾,戒赌瘾,戒同性恋……总之,什么都能戒。

徐以寒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之前已经有媒体报道过山东的戒网瘾学校,”乌妍的声音在发颤,夜空一闪,几秒后雷声从云层后传来——轰隆!“山西河南也有……你知道吗?戒瘾的时候把人往死里打,还用电击。”

徐以寒转身,他站着,乌妍坐着,他居高临下地打量乌妍。远处似有人声,急促道,要下雨喽。

“你没说谎?”

“我没说谎,”乌妍仍用额头抵着膝盖,闭了眼,“邓远被送去的那家机构就在河南。”

“他戒什么瘾?”

“北方话叫‘二倚子’,就是……不男不女。”

“什么时候?”

“二零……二零一零年。”

“谁送他去的?”轰隆——又打雷了。

“他爸妈给他说有个亲戚在郑州开厂,把他骗过去,”乌妍顿了顿,“那种地方进了就出不来。”

“我知道——我知道,”徐以寒原地踱了几步,忽然转身按住乌妍的肩膀,厉声道,“你能不能站起来说话?你能不能大声点?”

乌妍起身,脚步不太稳。

徐以寒自言自语道:“他被送进去是二零一零年,二十三岁,嗯那是七年前,”他侧脸看向乌妍,目光如刀,“他什么时候出来的?”

“也是二零一零年……他只在里面待了两个月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……”

轰隆——春雷滚滚,仿佛某种开场的预告。乌妍眨眨眼,平摊开手心,喃喃道:“下雨了。”

“嗯,”徐以寒站着没动,“他是怎么出来的?”

细密雨点落在徐以寒的睫毛上,视野变得有些模糊,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光影团块,黄的一块,红的一块,黑的一块……他什么都看不清。

“邓远在里面认识了一个朋友,叫程小白,也是性别认知障碍。后来程小白跳楼了,他跳楼那天晚上,邓远就趁乱跑了。”

“嗯,程小白。他是不是很想演《白蛇传》?他演白蛇,邓远演青蛇?”

“对……程小白有轻微的臆想症,时好时坏。”

徐以寒抹一把脸上的水,平静地说:“好,我知道了,我送你去酒店。”

就是这么简短的几句话,一句一句默念,不多久也念完了。徐以寒直勾勾盯着房间的雪白吊顶,试图从这几句话中推断出某个结论。有点像在做数学题,因为,所以,因为,所以,证得……证得什么?邓远的人生被他揭开一角,证得一团鲜血淋漓。

徐以寒不敢给手机充电,他知道一旦手机开机,他便忍不住给邓远打电话,或者点进邓远的直播间——功亏一篑,不外如此。这个时候他只需坚持一个“忍”字,他最擅长这个“忍”,忍看母亲挨打,忍野种传言和轻蔑目光,忍各种各样的耻辱,现在不外多忍一份,姐姐——他在心里低低地唤道,你的那一份我也代你忍了,好不好?捱过这道坎,从此我扬眉吐气,你远走高飞,姐姐,我们再忍一忍。

渐渐地,雨停了,夜空变得清澈透亮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传来鸟鸣,天亮了。徐以寒就这么睁了一整夜的眼。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疲倦,反而清醒极了。

徐以寒正欲起身,房间的门忽然一声巨响!嘭!紧接着门外传来赵辛的声音:“徐以寒!开门!徐以寒!”又是两拳,嘭!嘭!

徐以寒开门:“怎么了?”

赵辛:“你爸出事了!徐以则打你电话打不通!”

“我爸?”徐以寒愣了愣,“他怎么了?”

赵辛盯着徐以寒,两秒后沉声道:“中风了,还在昏迷。”

徐以寒还没到医院,Peter已经打来电话——Peter人在香港,帮徐以寒监视着徐氏集团筹备上市的进程。

“徐以寒,我和你说,现在是好机会!”Peter兴奋道,“你爸怎么样?醒了没?最好是不要醒,做个植物人。董事会已经急疯啦,刚刚才吵过一架,就为你和你哥吵的。”

“吵什么?”

“有的支持你哥,有的支持你,我看你还占些优势,去年你哥搞蟹脚直播,用了公司不少钱——之前他们一声不吭,哈哈,现在都讲出来了。”

“我马上就到医院,”徐以寒匆忙道,“过会联系你。”

在重症监护室门口,徐以寒见到徐以则和徐以鹏。

徐以则冷笑:“你他妈现在来干什么?奔丧啊?”

徐以鹏连忙制止他:“哎,哥,你别生气了……”转而看着徐以寒,“哥,你昨天去哪了?打你电话打了一晚上!”

“手机没电关机了,”徐以寒扫一眼重症监护室的门,门关着,什么也看不见,“爸醒了没?”

徐以鹏摇头:“没……医生说……”

“说什么?”

“醒了也很可能,很可能不认人了。”

徐以寒沉默几秒,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:“邱阿姨呢?”

“倩姐陪她回家休息了。”

徐以寒点头,给张莉发微信:“家有急事,未来几天我不在公司。今天是作者们真人出镜的第一次拍摄,你务必好好主持。”

很快张莉回复:“好的,徐总,您放心。”

这时徐以则转身向外走,徐以鹏连忙问:“哥你去哪?”

“抽烟。”

重症监护室外只剩下徐以寒和徐以鹏,这孩子像是被吓坏了,也不说话,只直愣愣地盯着那扇门。

徐以寒编辑好一条微信消息:“这两天继续炒作邓远,务必把影响力提高,价钱好说。”然而他的指尖在“发送”键上方停留许久,最终没有按下。

徐以寒删了这条消息,把手机揣进兜,起身坐到徐以鹏身旁,拍拍他的肩膀:“以鹏,你没事吧?吓着了?”

徐以鹏的眼圈一下子红了:“哥,我……我没想到……太突然了。”

徐以寒又拍拍他的肩膀。

“太突然了,昨天我和我同学吃晚饭的时候,爸还给我打电话,他问我暑假有没有安排,说带我去滑雪……怎么就……”

徐以寒轻轻叹了一口气,望着那扇门,低声道:“确实是,太突然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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